世事如棋 紅面棋王周俊勳 帶隊重返亞運

3月12日下午,已參加過10場馬拉松、20場半馬的周俊勳,正朝著設定目標的12km跑著,身為杭州亞運圍棋隊總教練的他,腦海正思考著培訓事宜,結果在約7km處、行經台北市東區松高路時,沒注意到地面高低差而被絆倒、跌了一個五體投地,雙腳膝蓋破皮的他慢慢站起,雖然跑步將被迫休息一段時間,但周老師和9月將與中日韓激戰棋盤的中華隊員,需刻不容緩、在海峰棋院積極進行第三階段的全日集訓。

回顧2010年廣州亞運,周俊勳以台灣唯一的大型世界圍棋賽冠軍之姿,和張栩、謝依旻、黑嘉嘉組成夢幻隊伍,備受期待。但他自認在混雙賽輸掉銅牌戰後調適太慢,男子團體賽也沒下好,苦吞殘局。2020年底,周老師埋首圍棋推廣工作,處於和搭配廠商簽約的階段,此時他接到中華棋協秦世敏秘書長來電,除了告知圍棋項目相隔多年終於正式重回亞運,更盼其接下總教練的重擔。

「其實我太太與小孩當下都持反對意見,但我有種使命感,希望能持續幫助台灣圍棋,以及揮別12年前的遺憾、捲土重來」。


「別被自己的弱小及不中用擊垮,讓心燃燒吧」。__《鬼滅之刃》

1980年2月23日出生的周俊勳,父親周炎山從小喜歡「六超時代」的日本職業棋手,對圍棋非常嚮往,心中有培養小孩學棋的夢想,可惜斯巴達教育的高壓訓練,讓三位女兒皆失去學棋的興趣;在母親勸說下,本來沒打算讓最小的兒子學棋。

周老師憶起首次接觸圍棋的過往:「幼稚園大班上學第一天,同學看見我臉上胎記,個個又驚又叫,連我自己都哭著跑回家,不想再上學」,父親為了安撫他與磨練心性,便教五歲的周俊勳擺當時日本圍棋霸主坂田榮男的棋譜,那時他對圍棋規則毫無了解,也沒經過啟蒙,只是跟著棋譜上的數字把順序排出來,並在一年內擺完近3,000份棋譜。

國小一年級,周俊勳七歲時,父親在業餘比賽敗給當時也同為七歲的張栩,感受到張栩蘊含的強大實力後,甚至說出:「我這輩子都不可能贏他」的結論,卻抱著讓兒子幫自己報仇的心態,鼓勵俊勳認真學棋,媽媽也特地要求父親「收斂」,但在嚴格訓練下,國小三年級開始在家自學的周俊勳逆來順受,因他把棋枰當中的阡陌世界,當做自己的避風港;在圍棋的領域並不存在外表的歧視,只有追求勝負的高下。


「當你想守護一件事物的時候,不管做什麼都在所不惜」。__《鬼滅之刃》

由於進步快,周俊勳11至12歲的國中階段,許多來台灣交流的日本職業棋士,都有將他帶回東瀛、收為內弟子的念頭。無奈當時家中經濟狀況不允許,無法負擔高額拜師費、學費而只能婉謝。

1991年,台灣業餘名人賽在贊助商有心推動兩岸交流下,把決賽辦在四川成都。「賽前晚宴上,父親不知哪來的勇氣,向人稱『西南王』的宋雪林老師詢問,願不願意收我為徒,結果他二話不說答應了。隔日賽後父親才告訴我先不用回台灣,接著花一個禮拜張羅住宿、保姆與交通後就自行離去,將我『丟包』留在那三個月跟宋老師學棋」。此舉讓周俊勳棋力飛躍,也獲得在中國培訓的資源契機。

1993年,周俊勳在中國棋院的定段賽中九連勝,成功當上職業棋士,甚至在國少隊選拔中,以全勝得到培訓資格;無奈身份「特殊」,中國棋院開會後,只願意接納他「自費訓練」。從1994年起到2008成家立業的14年中,只要台灣沒比賽,周俊勳都會前往北京切磋磨練約三個月,甚至在那置產,但他打趣地說:「可惜後來將其出售,房價至今漲了10倍,等於與人生中最大的一筆財富擦身而過」。

1995年,15歲的周俊勳首度代表我國參與日本棋院在東京主辦的富士通杯,首輪就抽到韓國「石佛」李昌鎬,本來初生之犢不畏虎,但:「我只知道對方很厲害,一對弈才發現身處不同次元,他有股無形的氣牆,瞬間打得我一點機會都沒,賽後我身處半崩潰狀態,卻也從此被他圈粉」。李昌鎬精於算路,且官子技術非常驚人,情緒不形於色,總是透出可怕的威壓感;但覆盤時又十分親切,。

畢竟周俊勳沒旅日過,在中國學棋也不曾學過韓文,當信仰體育詢問他們覆盤是用哪種語言溝通時?周老師表示倆人是真正的「手談」:「每擺出一個局部變化、我想知道黑好或白好時,我會拿出右手拿黑左手拿白、各一子給李老師看,然後晃動某一顆子問GOOD?李老師大概知道我問誰好的意思,他會指某一顆黑或白來表達自己覺得黑好或白好,如果李老師不正確或是覺得差不多、可能會搖搖頭」。過程十分可愛。


「既然決定要打敗他那就去打敗、決定要贏就去贏」。__《鬼滅之刃》

12年後,周老師在2007年LG盃決賽對決中國的胡耀宇九段,迎來生涯中起伏最大的一戰。賽前對勝負無任何期待的周俊勳贏下第一盤,第二盤對弈的當下卻冒出莫名其妙的幻想,如贏得棋王獎金該用在哪的雜念,當定神後最後輸了半目;輸棋的痛苦與心有旁騖的懊悔折磨著周俊勳,使其無法入眠。

周老師回憶,那時第三盤於下午三點開賽,自己處於半夢半醒間,當發現再度有機會獲勝時,雖然一樣有近鄉情怯的心魔,但由於優勢較大,就以最簡明的下法應對,即便稍虧也無妨;雖然胡老師追得很兇,最終很巧地再以半目獲勝,成為至今台灣唯一的世界棋王。

所謂「自古爭棋無名局」,周老師認為LG盃第三局內容乏善可陳,但最終能克服心魔,專注在棋盤上,讓自己學到在賽前就要拋開得失心、有助於冷靜,最終才能把握勝機。但他也謙虛地透漏當時對手棋力較佳,或許是首度兩岸選手在世界頂級舞台一戰,對方受到的壓力比他更加巨大才有這樣的結果。

回顧15年前,這種「模樣互圍」的棋局,與現在「先撈後洗」為主的棋風十分不同,過去周老師相信「實空」,避免在中腹展開勢力爭奪,更喜歡在可預測的實地比拼;也因為對處理與治孤的自信非常強,才有辦法在這種會計帳式的對弈中得益。但自從Alphago攪亂一池春水後,有30%至50%的「定石」都遭到改寫,讓他需更適應「AI時代」。

現在周俊勳師法吳清源,追求「自由自在」的棋風,嘗試讓自己重新衡量外勢的潛力,並擁抱各種可能性:「吳老師棋風不受拘束,追求平衡;不偏重勢力或實地,而是憑藉當下的場合,追求最適合的下法,如此地不受限,對我來說是像神一般的存在」。


「心是人類的原動力,強大的心是沒有界限的」。__《鬼滅之刃》

2008年,周俊勳開始與台南大學資訊工程系的李建興教授團隊合作,每年前往全球五大洲輪流召開的人工智慧協會國際會議,和AI軟體下棋,周老師指出:「一開始是讓AI六子,到2016年時在加拿大的場合,讓2子已互有輸贏,當下接受訪問時曾說出AI至少還要五年才能與人類抗衡,隔不久AlphaGo就擊敗當時世界冠軍李世乭,慘遭打臉」。

「像我這樣的職業棋士,從五歲開始下棋,一生中大概能對弈十萬盤,但現今電腦硬體與AI搭配,一分鐘內就超越這個數量;在此特別感謝和碩科技特別贊助亞運圍棋隊,捐出8台配備RTX3080顯示卡、總價值60萬台幣,由於目前市面上RTX3080嚴重缺貨、有錢也買不到,亦感謝華碩公司提供協助」。除外,海峰棋院也和交大資訊工程系吳毅成教授團隊合作,斥資100萬組了一台4張RTX3080顯示卡的超級電腦供棋士應用。

去年底聯電盃快棋賽,周老師與當今台灣第一人、也是本屆亞運選手的許皓鋐名人在四強遭遇,根據海峰棋院KataGo勝率分析,全盤周老師都屈居下風。周俊勳認為,現在出賽是抱著享受圍棋的心情,把得失心拋開反而收到不錯效果,在前面幾輪遇到AI世代的棋手都能堅持到逆轉勝:「可別以為我這種『老頭子』好欺負啊」。


他坦承,現在的許名人是遠超過自己現狀的強大,面對他有硬仗的覺悟;但他沒想過的是,自己第一個局部就背負巨大損失。由於過去對於「小雪崩」定石的走法很有自信,因此當雙方進行定型時周俊勳不疑有他。但最後推枰認輸後覆盤,第一句話就是問小許「是不是小雪崩虧了?」,許皓鋐則表示在自己與AI研究過後,白棋一開始就虧多了,周老師也直呼自己學了一輩子的小雪崩居然「學錯了」。  

而提到台灣當今第一人離世界冠軍的距離,周俊勳認為其最大優勢在於無論對手是誰,皓鋐心態都非常穩定不太起伏,只想著要下出最好棋步,相信他3到4年後很有機會。但因疫情,皓鋐少了很多與中韓高手交流的機會,連帶影響進步幅度:「韓國同時有30位與許皓鋐強度相當的棋手,中國可能有50位、日本則10位,而台灣只有一個皓鋐,這就是目前我們最吃虧的地方」。


「雖然不會一直晴空萬里,但也不會總是大雪紛飛」。__《鬼滅之刃》

另外,中國棋隊還有特殊優勢,其運用騰訊贊助的「絕藝」AI,明顯高出各國一階,加上疫情無法出國交流,因此海峰棋院藉由成功募款,在野狐圍棋網舉辦與韓國國家隊的網路訓練賽,只要對方獲勝就能帶走所有獎金;在最新一次2月23日的對弈中,亞運代表許皓鋐、王元均、林君諺對上韓國隊李映九、李元荣、朴河旼獲得三連勝,但仍少了面對面覆盤、更加了解雙方想法的機會。

周老師認為,擔任教練比想像的更困難,由於選手有各自的職業賽程,需調整團練時間,這次也學習到該如何強化溝通與協調,一邊想起當年自己選手時期的天真,一邊和現任選手找到最大公約數。「雖然跟其他國家相比,整體對弈與互相檢討的力度略輸,但我們最早開始集訓,相信在團隊戰鬥力上能創造優勢,希望亞運能鎖定男子組團體銅牌,再與中韓爭冠」。

目前亞運代表團的訓練項目與時程如下:
●每周一至五早上8點集合,8點至9點為選手自習時間,周末休息。
●上午9至12點進行對弈訓練賽。
●中午12點至下午1:30午休。
●下午1:30到5點,分組討論佈局、官子、中盤。
●星期三下午1:30到3點為「圍棋亞運培力講座」,邀請如女導演陳蔚爾、博斯運動網主播詹啟聖等,分享各界成功故事,讓許多從小就自學的選手培養獨立思考能力,或更加了解棋盤外的世界。
●星期三下午4點到6點至運動中心打羽球;未來會跟隨政府政策,希望讓選手開始跑步強化體力,盼每位棋士能一次跑2km,再慢慢進步到5km。
●上述空檔時間,選手們可自行挑戰或運用超級電腦。

而在2010年國手名單中,陳詩淵九段在12年後仍入選,可見其依然維持頂尖競技水平。放眼世界多數頂尖棋手都低於30歲。資深棋手需做出哪些調整才能維持頂尖?「經濟上無後顧之憂,與家人的全力支持很重要」。周俊勳舉了張栩、陳詩淵老師為例,他們家中經濟尚有餘裕,加上夫人全力支持,才能幫助一個棋手過巔峰期依然專心致志研究精進;尤其是張夫人小林泉美老師,及陳夫人張正平老師都是職業棋士,擁有一顆互相體諒的心,難能可貴。


「窮其道者,歸處亦同」。__《鬼滅之刃》

在圍棋之外,周俊勳已觀賞約三千部的電影:「由於走上職棋之路與在家自學,許多生活常識和待人處事,我都是從看的電影吸收」,而他小時候就喜歡跑步,從國二開始跑,高中已能在400m的操場一次跑70圈。進入職業棋壇打滾後,周俊勳則深感強大的體魄對比賽表現的正面影響,因此經常與夏大銘、范揚波、黃祥任等棋手約好,養成定期在週末一起爬台北周遭郊山的習慣。結果爬到最後「無山可爬」,居然在山頂當場報名隔年的萬金石馬拉松全馬組。有趣的是,經過時常的自我訓練與相互砥礪後,隔年三位「戰友」都順利完賽,但比賽當天另有對局的周俊勳則放了好友鴿子。但喜愛跑步的種子,則已經在他們的心中成長茁壯。「我很想去東京馬,但都抽不到!」顯見周俊勳對長跑運動的投入。


令人驚訝地,紅面棋王最愛的卡漫角色是《JoJo的奇妙冒險》的空條承太郎,就連他在野狐的ID都是「白金之星」,近期的最愛則是《鬼滅之刃》的竈門炭治郎,不只他臉上的傷疤,甚至其成長歷程都對其心有戚戚焉。

這些年來,周俊勳也從棋意上的「覆盤」:「在對弈後,將每一步棋按照順序重新擺一次,雙方回顧如何思考每個行動:這步棋想要達成的目的是?預期後續幾步棋將如何發展?透過這個過程,歸納其中是否哪一步棋犯了錯誤,或哪一步忽略了更好的下法」,延伸到生活哲學,在睡前花15分鐘的時間思考各層面、檢討得失,並和廠商合作拍攝「世界棋王覆盤學:32堂職場策略」,除了從商業思維切入,讓自己有所成長,也將講師課程所得全數捐贈中華職業圍棋協會,作為精銳隊棋士增能計畫基金。「我也要感謝林海峰老師對台灣圍棋的付出,沒有他的努力,就沒有我與台灣圍棋」。

周老師還點出在疫情之前,台灣每年約有40場圍棋賽,最大型的賽事多達千人參與;如今許多比賽都變成「網棋」,因此一般民眾可先下載旅日圍棋九段職業棋士王銘琬推廣的「純碁」,只需花十分鐘就能了解簡易版的圍棋玩法,非常有趣,適合全年齡的民眾參與。

最後,雖然現在的圍棋界,是崇尚AI的時代,但周俊勳分析:「有了標準答案,就會少了自我的想像,導致人類在追求未知的領域上被侷限,未必是好事。在我心目中的完美圍棋境界,過往棋士發展約8%、現代棋士10%,AI則是12%,距離完整的狀態還有很大的距離」,但9月的杭州亞運儼然不遠,期許周老師率領的選手們,這次也能帶著對圍棋恒古不滅的熱情,下出「神之一手」。

信仰開mic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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